散落于粵港澳大灣區(qū)燦爛的民間文化遺產，歷史悠久，體量巨大，是南粵人民思想理念、傳統美德和人文精神的反映和載體，鐫刻著源遠流長的灣區(qū)文化記憶。南方都市報、N視頻重磅推出8集紀錄片《探寶覓蹤——尋找灣區(qū)民間文化力量》，邀請文化、藝術、建筑、醫(yī)學等多領域名人作為灣區(qū)文化探尋者，一同探尋珍藏于嶺南大地的民間文化寶藏與包羅萬象的嶺南文化內涵。

　　“悼此江之獨西，嘆妙意之不陳�！狈�開北宋大文豪蘇東坡紛繁的詩篇，曾有這樣一條江河蕩滌其心胸，潤澤其筆墨，這便是嶺南大地的母親河——東江。自贛入粵的東江，蜿蜒南流，雄渾磅礴的江水與周邊的土地水乳交融，將中原、客家、廣府、潮汕等五彩繽紛的民俗傳統一一收納囊中，孕育出兼容共生、個性獨特的東江民俗文化。

　　幾乎每個中國人，一生中都至少會與蘇東坡相遇一次，而東江的民俗風物里，更是寫滿了與他的故事。廣東粵劇院院長曾小敏沿著蘇東坡在嶺南大地留下的悠長“詩路”，打開東江民俗文化傳統的燦爛篇章。

　　東江“民間酒局”：千年共飲羅浮春

　　蘇東坡愛酒、飲酒、造酒、贊酒，在其三百多首詞作中，與“酒”相關的意象便出現了九十多次。紹圣元年，蘇東坡被貶謫到惠州就職，剛踏進惠州城，當地老百姓用自家釀酒熱情迎接他，他便提詩以紀念：“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保◣X南萬戶春，酒名）——這第一首關于嶺南的詩句中，就隱藏著嶺南深厚的酒文化。而今，從藏在東江流域土地的詩詞與酒器中，依舊可以窺見嶺南人民“詩酒趁年華”寫意歲月。

　　走進位于惠州市惠陽區(qū)的南寶東江古陶瓷博物館中，東江中出水的“陶瓷遺臻”琳瑯滿目，原始青瓷、古陶瓷標本、青銅鐵器、明代三彩……歷史上東江先民的勞動創(chuàng)造和智慧由一件件藏品串起。其中，溫潤的青釉酒碗，造型獨特的臺盞、盤盞，融合多種設計風格的執(zhí)壺等形式各樣的陶瓷酒器，將展館的玻璃展柜擺得密密麻麻，仿佛正無聲地訴說著近千年前嶺南民間熱鬧的日與夜。

　　“東江其實是一座豐富的‘水下博物館’，我們館里的藏品大多是從中打撈上來的，每一件器物中都藏著許多的故事�！蹦蠈殩|江古陶瓷博物館理事長黃愷妍向曾小敏介紹道。館內藏品有800多件，大多源于黃愷妍母親的收藏。對黃愷妍以及母親來說，陶瓷既是工藝美術，也是民俗文化，小小的瓷器中可窺見民間不同的眾生萬象，更能夠折射出東江歷史的千年榮光。

　　一件很特別的宋代陶瓷酒壺引起了曾小敏的注意——這件酒壺底部開一洞，呈巧妙的中空設計，可將燭火架入其中，不僅能夠用來倒酒，也可以用來煮酒、溫酒。小小的酒壺仿佛一秒就將參觀者帶入到那個年代人們“煮酒燒紅葉”的愜意畫面�！跋胂蟮剿未�的嶺南民間酒局里，不光有樣式齊全的精致碗杯，還有宋詞散曲的即興演出，人們一邊品酒一邊交流，生活得如此快意�！痹�小敏不禁感嘆道。

　　宋瓷配上佳釀，酒的本身更承載著東江舌尖上的“大文化”。

　　“一杯羅浮春，遠餉采薇客�！痹谥喚踊葜萜陂g，蘇東坡曾自釀米酒，名曰：羅浮春。那時惠州地處嶺外，瘴毒蔓延，民間只得自己釀酒飲酒，祛除瘴毒，而“羅浮春”的釀造，正是他從當時惠州的糯米酒中“偷師而來”。

灣區(qū)文化探尋者曾小敏與東江酒業(yè)酒坊女主人鐘興玲共同品嘗客家糯米酒。

　　順著陣陣酒香，曾小敏走進東江食品酒業(yè)帶著歲月印記的酒坊。在這座酒坊中，流淌的時間是最好的“酒曲”。作為惠州糯米酒傳承人，東江酒業(yè)酒坊女主人鐘興玲在釀造近千年歷史的客家糯米酒時，至今仍遵循漫長而傳統的古法技藝。浸泡、蒸飯、糖化、發(fā)酵、壓榨、澄清、勾兌、滅菌、裝瓶……出廠一壺糯米酒要經過12道工序。歷經3～6個月的古法發(fā)酵陳釀，一壺酒才得以沉淀出歲月打磨過后的醇香，釀出窖藏里經久不衰的味道。

　　鐘興玲將曾小敏帶入一間古樸的房間內。只見鐘興玲在酒甕間鋪撒上谷殼，點燃引子，酒甕瞬間燃起了跳動的火焰。“糯米酒釀好后，我們會在這里用谷殼慢火炙烤。”鐘興玲說。原來，一壺甘醇的糯米酒要經燃有暗火的火堆中“炙”出香郁味醇，才能夠令糧食搖身一變成為人間珍釀。與現代工藝相比，經過慢火炙烤的糯米酒不僅更具口感更加醇香，還會留下對人體有益的微生物群�！霸诮涍^炙烤的‘歷練后’，糯米酒才更有味道和功力�！辩娕d玲說。

惠州糯米酒傳承人鐘興玲遵循古法技藝釀造客家糯米酒。

　　一杯甘甜的糯米酒入喉，綿甜爽凈，芬芳醇厚，回味無窮。坐在熱鬧的酒桌前，與千年前的蘇公同飲一味酒，曾小敏品到的是坦誠熾熱又質樸至真的嶺南民風。千百年后的今天，這酒依舊飄香十里，因為世世代代的東江人始終相信，生活的滋味，由自己烹煮釀造。

　　東江“時尚秀場”：巧手織竹話東坡

　　作為中國傳統文化藝術的傳承人之一，曾小敏始終對傳統服飾有著濃厚的興趣。正如粵劇服飾從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中去汲取靈感，東江的民俗傳統的服飾文化也處處折射著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用心生活的另一面。

　　“圍屋方方呀涼帽圓，哥想妹呀心似煎……”一句客家山歌，唱出祖祖輩輩客家人生活中離不開的兩樣傳統——圍屋與涼帽。客家人把涼帽稱為“涼笠”，除了有遮陽、防雨、防塵的功能外，還是客家婦女獨特的頭飾。作為客家傳統服飾的一種，客家涼帽代表著客家女孩的“勤”與“柔”，純手工制作的背后承載著手藝人賦予它的靈魂。

　　清人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所記“韓公帕蘇公笠”一則中說：“惠州嘉應婦女多戴笠，笠周圍綴以綢帛，以遮風日，名曰蘇公笠�！毕鄠鞅彼文觊g，蘇東坡被貶惠州，有一天見愛妾王朝云頂著烈日在花園里打理花草，為了愛妾不受日曬雨淋，就在當時竹笠的基礎上，在中間開一孔以適應發(fā)髻的涼帽給她用。人們紛紛效仿，于是成了后世的客家涼帽。

客家涼帽制作技藝傳承人陳瑾瑜為文化探尋者曾小敏佩戴客家涼帽。

　　在惠州淡水街道客家涼帽制作技藝傳承基地內，從省級非遺項目客家涼帽制作技藝的傳承人陳瑾瑜的一針一線中，曾小敏近距離觸摸到了這近1000年的歷史的涼帽制作技藝。一條條小竹片縱向排開，再將一條竹片交叉橫向排開，按“井”字型編制，不一會，在陳瑾瑜手中，一頂客家涼帽的雛形就呈現在眼前。

　　淡水客家涼帽外形看似簡單，制作技藝卻一點都不簡單。陳瑾瑜向曾小敏介紹道，實際上，從原材料到成品，要經過破竹、織篾、掃桐油、壓制、定型、切頭、剪邊、立頭、夾框、再刷油、扎邊、上邊布、收角、裝耳帶等20多道繁雜的工序，涼帽才大功告成�！叭绻麖念^到尾制作，一頂涼帽需要一天的時間才能完成。”陳瑾瑜說。

　　作為傳承人，陳瑾瑜從母親朱冠玉手中繼承涼帽制作技藝至今，已有40多個年頭。據她介紹，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客家涼帽極為盛行，當地政府曾組織其母親朱冠玉等6人，深入民間拜訪老藝人學習傳統技藝，后在淡水開了一家涼帽廠。最高峰時，該廠有100多名員工，生產出來的涼帽遠銷海外。從朱冠玉再到陳瑾瑜，由于機器生產不出符合尺寸的篾，為了保持涼帽的制作水準，他們一直堅持著手工制作�！耙驗轶鷹l的厚度是O.1mm，不是人手撕出來是做不到的，只能手工撕篾�！标愯�瑜解釋道。

　　看著一個個經過手工精心編織而成型的精致涼帽，曾小敏感嘆道：“每一道工序都需要細心耐心和巧手，客家女子的秀外慧中的美好品質令人欽佩�！彪S后，陳瑾瑜取一頂剛剛完工的“籮蓋花”花色涼帽為曾小敏戴上。這既輕巧、遮陽，又美觀、大方的涼帽，恰恰與曾小敏身著的中式香云紗搭配得相得益彰�！爸虚_一孔”的設計，完美地適應著發(fā)髻，半透明的遮簾隨風飄搖垂在眼前，映襯著帽檐下女子溫潤的臉龐�！按髌饋聿粌H有柔和、飄逸之感，還給人添了一分‘俠氣’�！痹�小敏說。

　　陳瑾瑜介紹，在許多年前，涼帽的遮簾還要更長些，后來，后人將它改短，客家婦女也自此擯棄“女人不拋頭露面”的古中原遺風�！盎j蓋花”“滿天星”“福字”“梅花仔”等多個“時尚單色”取代了單一的黑色，小小涼帽搖身一變成為當時潮流的“風向標”，與民間女性意識覺醒的標志。

　　民俗、民風是非遺的生存土壤。2013年，淡水客家涼帽制作技藝入選第五批廣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千年老手藝在新時代也正煥發(fā)出新魅力和無限生機，書寫著文化傳承的全新扉頁。

　　東江“藝術雅集”：春秧化作油彩濃

　　漫步在龍門縣羅江圍，春耕時節(jié)的田野上，秧苗開出新芽，農民彎腰忙于農耕，一幅生機勃勃的“春耕圖”儼然展開在眼前。

　　“春云濛濛雨凄凄，春秧欲老翠剡齊。”看到此景，曾小敏的腦海中不禁浮現起一句歌謠。這句歌謠正是來源于蘇東坡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秧馬歌》。蘇東坡來到惠州后，將中原流行的插秧工具——秧馬，引入惠州。據蘇東坡記載，農民使用秧馬前，拔秧“俯傴秧田，非獨腰脊之苦。而農夫例于脛上打洗秧根，積久皆至瘡爛。今得秧馬，則又于兩小頰子上打洗，又完其脛矣”，秧馬幫助農民插秧時降低勞動強度和提高效率，很快，“惠州民皆已使用，甚便之”，為惠州農耕生產變遷留下了濃重的一抹色彩。

　　隨著惠州人民生產效率的不斷提高，傳統民俗藝術依托著生產的變遷一同生根發(fā)芽，記錄當地農耕生活和民間記憶的“龍門農民畫”也逐漸誕生。在清晨的羅江圍田野邊，幾位農民畫創(chuàng)作者正在專注地畫著眼前燃起炊煙的村屋，走至近處細細觀摩其創(chuàng)作，曾小敏發(fā)現，現實中棱角分明的村屋跟隨著畫家們的筆觸來到紙上，儼然幻化成了色彩鮮活，形狀夸張，充滿著童真的“田間童話小鎮(zhèn)”。

龍門農民畫代表人物之一王漢池正在創(chuàng)作。

　　“龍門農民畫是源于生活又表現生活的傳統美術，作品充分吸收和繼承了傳統的民間藝術形式，并大膽運用夸張變形的藝術手法，所以才會被稱作‘嶺南藝術奇葩’”。農民畫藝術大師王漢池向曾小敏介紹。明代粵北、粵東等地的移民用以裝飾祠堂、廟宇等建筑的民間繪畫技藝，龍江、麻榨的扎花籃，永漢的墻壁畫，沙逕的畫花床，龍城的糊龍頭、糊獅頭、扎花燈等民間藝術日漸興盛，對龍門農民畫繪畫風格都產生了深遠影響。

　　從羅江圍的田野漫步至不遠處的龍門縣文化館，一幅幅形態(tài)、題材豐富的龍門農民畫作品映入眼簾，鄉(xiāng)村竹林里采收竹筍的村民，豐收季節(jié)舂米的婦女，稻田里嬉戲的孩童……這些關乎田間勞作、民間習俗、鄉(xiāng)村風貌的圖景，原汁原味，連起來便是一卷全面而獨特的“嶺南民俗風情圖”�！半m然采用夸張獨特的表現形式，但是其承載的社會記憶，卻是具體的、鮮活的、實在的�！痹�小敏說。

　　王漢池正是龍門農民畫代表人物之一。他的作品取自最真實的農村生活，圍屋里的嬉戲、田野間的勞動、鄰里的寒暄、阿哥阿妹的情歌等，意境優(yōu)美，畫面感強。2015年，他的作品《客家山歌農民畫組畫》獲得第十二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王漢池成為惠州獲得“山花獎”第一人。2020年，王漢池舉辦個人畫展，并在作品上附上二維碼，參觀者只要掃碼就可以聽到王漢池深情演繹的客家山歌，其作品成為“會唱山歌的農民畫”。一邊聽著山歌一邊欣賞著農民畫，曾小敏贊嘆于這種傳統民間藝術帶給人的奇妙感受：“會唱山歌的農民畫，不僅歌被‘畫’活了，紙上的畫兒也被‘唱’活了。”

　　經過不斷演變、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龍門農民畫用鮮艷的色彩記錄著時代的變遷，帶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歌頌走出了龍門，也走向了世界。這些“野蠻生長”的民間色彩，還漂洋過海，來到美國、日本、瑞典、挪威、加拿大等，收獲了一批又一批海外粉絲。

　　走在龍門縣文化館內，供以畫家們作畫的工作室寬敞明亮，年輕一代畫家們依舊以筆載夢，為龍門農民畫探尋新的發(fā)展方向，曾小敏在他們身上更看到了嶺南民俗文化生生不息的力量�！耙环�龍門農民畫，一張廣東文化名片，這片土地上璀璨的民俗文化也如同這一幅幅農民畫一樣，依然在邁著向前的步伐，從未停歇�！痹�小敏說。

　　采寫：南都、N視頻記者 劉紅豆 柯曉明

　　攝影：南都、N視頻記者 鐘銳鈞